治人與治狗美文

　　東爺六十多歲了，還沒有找到嫡傳的弟子，祖?zhèn)鞯膶氋F醫(yī)學經典也就只好束之高閣，無從授業(yè)。

　　東爺膝下無嗣。但小鎮(zhèn)方圓多遠的人們都對東爺贊嘆至極。無論深更半夜，刮風下雨，只要喊東爺出診，他從不拒絕。東爺一直抱著“吃虧是�！钡膽B(tài)度，與人交往，常常“借的淺還的滿”。東爺從醫(yī)多年，從沒讓人說個“孬”字。

　　但東爺卻遇上一件使他終生都感恥辱的事。

　　那天，下著毛毛細雨，東爺從茅山坳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趑趄中途，碰見一條壯漢躺在田埂上，鼻翼翕動，昏厥不醒。東爺掐脈一探，得知此漢患有急癥，遂給他擺治一番，喂藥扎針。俄頃，便有一縷氣息自壯漢的口鼻中徐徐呼出。

　　壯漢醒過來了，卻一口咬定東爺拿走了他兜里的錢。

　　東爺面色蒼白，結結巴巴：“我救了你，還會拿你的錢嗎？”

　　壯漢說：“鬼知道你打的啥主意？也許見利忘義唄！”

　　東爺訥訥：“我干了一輩子醫(yī)……”

　　壯漢說：“干了一輩子醫(yī)，就能說明你是個好人？”

　　東爺語塞。情急中倒翻藥箱，解開衣扣，讓壯漢搜查。

　　壯漢兩手一攤：“哼，一人藏東西，十人難找。那可是我全家人的口糧錢吶！”

　　東爺可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東爺義憤填膺掉頭便走�？墒菈褲h尾隨不放，到了東爺的診所里又哭又嚷。

　　門口圍了許多人，議論紛紜。

　　“東爺會干這事嗎？”

　　“我看未必！”

　　壯漢一把鼻涕一把淚：“沒有的事我能無中生有嗎？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你能坐在他心窩里保證他沒干嗎？”

　　人們都無話可說。

　　壯漢在地上滾嚎不已，滿身泥巴，讓人生憐。

　　人們覺得似假又似真。

　　有人開始嘀咕：“站得再穩(wěn)，也有跐腳的時候！”

　　有人應和：“是哩，東爺真是一時糊涂，財迷心竅哇！”

　　東爺臉色烏紫，嘴唇哆嗦，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東爺顫顫巍巍數出150元毛票，交給壯漢。壯漢接過錢，磕著響頭千恩萬謝而去。

　　東爺的形象一下子在人們的心目中坍塌了。東爺大病了一場。老伴守在床頭，寸步不離，日夜安慰。但東爺怎么也憋不過這口氣。

　　第五天晌午，東爺起來了，凈過手，焚了香，顫顫栗栗地捧出一口檀木箱盒，端著列祖列宗苦心巴巴積累下的奇丹妙方，突然老淚縱橫，慟哭失聲。東爺哭一聲，撕一張，撕一張，哭一聲。當老伴從廚房趕來劈手奪過時，厚厚的一本書，已被東爺撕燒得只剩下幾頁白紙。黑褐色的紙屑，宛若萬花叢中的蝴蝶，在這藍幽幽的火苗上，上下起舞。

　　老伴也哭了，但卻無可挽回。

　　東爺從此不再給人醫(yī)病。

　　人常說，黃金有價藥無價。東爺當了一輩子醫(yī)生，卻未見攢下分文。

　　東爺還得生活，東爺還需要錢。

　　一天黃昏，東爺到鎮(zhèn)外的草坪上散步，碰見一條誤食酒糟的狗。那狗掙扎過，渾身泥垢，嘴插在一泊水凼中。

　　狗雖醉死半天，尚有活的希望。狗屬土命，挨地活七分。

　　東爺便彎下腰，抱起狗趴在自己的膝蓋上，揻成弓狀，稍一用力，只聽“嘩啦”一聲，一團亂七八糟的穢物從狗嘴里噴出，濺了東爺兩褲管。

　　醉狗醒了，“狺”的一聲尖吠，竄出東爺的懷抱，張皇遁去。

　　那狗跑了幾步遠，卻又停下，蹲在地上，審視東爺須臾，又主動蹭到東爺面前，臥下身子，兩條前腿呈作揖狀，晃著尾巴，喵喵嗚嗚，似是感激東爺的救命之恩。東爺拍拍那狗。那狗便眼角滾下幾滴濁淚，戀戀而去。

　　東爺的心受到震動。

　　東爺回來后決定開個診所，專治狗病。這樣也可維持生計。

　　從此，不時有人到東爺的診所給狗看病。

　　狗成了小鎮(zhèn)人的一種時尚。養(yǎng)狗的，大都是一些有錢人家，多則三五條，少則一兩只。主人走到哪，狗也跟到哪。鐵鏈子在狗頸上嘩嘩啦啦抖動，滿街流淌金屬響聲，八面威風，如過狗隊。狗，有的性如狼，有的猛似虎，齜牙咧嘴，讓人退避三舍，唯恐不及。狗主人也無形中改變了地位，天高三尺，地陷一丈。人仗狗勢，狗壯人膽，橫行霸道，耀武揚威。鎮(zhèn)民們被攪得談“狗”色變，每每碰見“蜀犬吠日”，也要哆嗦一團。

　　但東爺對狗，卻毫無懼色。那些被東爺治過病的狗，往往見了東爺，多遠都要跑過來，搖頭擺尾，舔東爺的手，上東爺的身子，親密無間。

　　人們都羨慕東爺能和狗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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