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散文

　　小舅早在二十年多前就已去世，他去世的那年正好四十歲。他的英年早逝曾一度讓我非常悲傷。

　　我現(xiàn)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得知他死訊時的情景。我從學�；氐郊遥�還沒放好自行車，母親就含著淚走過來悲痛地對我說：“崽嘞，你小舅舅死了�！蔽也幌嘈抛约憾�朵似地愣在那里，好一陣沒有說話。好不容易緩過來，我還是有些懷疑地說：“媽媽，你是說夢話了吧？我小舅舅那么年輕，怎么可能死了呢？”可一見母親已經(jīng)哭紅了的眼睛，想到母親也不會拿這事開玩笑，便完全相信了，我的眼淚一下子洶涌而出，不由地大放悲聲。母親見我傷心，自己反倒平靜下來，安慰我說：“人死不能復生，明天我們一早就去弋陽你舅舅家。”

　　母親的悲痛是真切的。在他們四兄妹中，她與小舅的感情最深。長姐如母，小舅幾乎是她一手帶大的，自然對她這個姐姐很親近。舅舅工作的地方很遠，是鄰縣縣城，而我家在鄉(xiāng)下，那時交通通訊都很不發(fā)達。小舅舅很少到我家來，而每次一來，母親表現(xiàn)出來的興高采烈，從言行舉止中都滲透出來。她表達自己最熱切情感的方式是最原始最樸素的，那就是做好吃的。在物質(zhì)貧乏的當時，她拿出最高的招待標準——白糖煮雞蛋，這是我們只有在正月初一才能夠吃得到的稀罕，就是外公外婆來也很少受到過這樣的待遇。舅舅總是私下里將雞蛋轉(zhuǎn)送給我們吃，并叫我們不要吱聲。他到我家總是來去匆匆，很少安下心端端正正地吃一餐飯。有一年，我家養(yǎng)了不少雞，主要是養(yǎng)大了賣錢供我們上學。一次舅舅來了，母親因為舅舅難得來一次，毫不猶豫抓到一只“線雞”（被閹的公雞），三下兩下就給殺了，結(jié)果舅舅臨時有事，要早早地回去，很讓母親惋惜了一陣子，不過卻樂壞了我們這些很久沒有吃過好東西的“餓老虎”。

　　我們到舅舅家時，舅舅的尸體還停放在地上，母親見狀，東西還沒放下，就哭了過去，我跟著也嚎啕起來。就連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父親也淚眼汪汪。父親最喜歡走的親戚就是小舅舅家，他與小舅舅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每次從小舅家回來，沉默寡言的父親總是津津樂道，說著舅舅、舅母的這好那好。舅舅去了，永遠地走了，他心里怎么會不悲戚呢？

　　從舅母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我們知道舅舅死的時候是沒有痛苦的。這樣的死，與無疾而終一樣屬于好死。舅母疑心是別人暗害了舅舅，可是又查無線索，我認為一定不是，因為舅舅為人非常善良熱心，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仇人。后來果然聽說是心肌梗塞。舅舅頭天晚上還陪著外婆說了一陣話，人好好的沒有一點異常，第二天卻天人永隔，給所有愛他的親人一個猝不及防。舅舅的去世受傷害最大的當是外婆與舅母，還有表弟、表妹。外婆是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棄她而去的是她最心愛的小兒子；表弟、表妹是幼年喪父，他們自然仿佛天塌了一般；舅母則是中年喪夫，她整個人已經(jīng)完全精神崩潰了似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巨大悲慟之中，她的疑心與語無倫次的表述，是悲傷帶來的結(jié)果。舅母一直是個很干練的人，說話最有條理，現(xiàn)在她一個勁地不斷埋怨著這個世界上最心愛的人拋下她不顧，叫她以后在沒有他的日子里怎么活，很是語無倫次。舅舅的死給她帶來的打擊是撕心裂肺的。

　　我心下慘然，舅舅對我的好，像他放映的電影一樣一幕一幕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舅舅是個標準的帥哥，個子高，很英俊，眼睛特別迷人，很有男子漢的氣概與男性魅力。如果我是女人，一準會對他一見鐘情。我對他的親近主要還是因為他隨和可親，又很有本事。小時候，有一次舅舅騎自行車接我到外婆家，經(jīng)過一座小橋，這座橋只有三塊豎直的石頭合起來那么寬，日本鬼子曾經(jīng)在這座橋上用東洋刀殺死過很多老百姓，血流成河。它的名稱叫游家店橋。舅舅騎著自行車，我坐在車上看著滾滾河水，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舅舅居然能夠在這么窄的石橋上安全經(jīng)過，讓我大為欽佩。后來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石橋，都是推著車子走過的，從不敢騎車而過。舅舅是個放映員，技術(shù)一流，放電影在那時是一個很光榮的職業(yè)，在我們鄉(xiāng)村，要看上一回電影都是不容易的，何況是在城里放電影，那更是非同一般。加之舅舅對我父母對我都特別好，所以舅舅在我幼小的心里就占據(jù)了很重要的位置。記得有一次，大舅舅過生日，在大舅舅家里吃完飯喝完酒，小舅舅因為忙，要回單位上班，不能留下來與我們聊天玩耍。我和母親、小姨等人一直把他送到去城里的車站。臨別的時候，我對他的那種依依不舍，到現(xiàn)在還隱約在心。

　　去舅舅家是不容易的，但是每年暑假我必去一次。除了看電影，舅舅家里總會有許多新奇好玩的東西，當然也有很多的吃食。有一年暑假，舅母在鄉(xiāng)下一個農(nóng)場工作未回，舅舅放電影放得很晚，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替我洗了臉，洗了腳，很心疼地把我抱到樓上放映室的一個單間里睡。又有一年冬天，好像是我考上師范后的寒假去他家，在他晚上放映結(jié)束以后，我們抵足而眠，進行過一次通宵長談。這次我們相談甚歡，他甚至把他單位的一個漂亮女孩追求他而被他拒絕的事情也說給我聽，我知道，這時候，舅舅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一個大人也當作一個朋友來看待了。我考上師范學校，數(shù)他送的禮物最貴重，一塊手表。那時婚嫁的三大件是手表、縫紉機、自行車，戴表的人是不多的。可惜這塊表不知道什么時候丟失了，否則它一定會成為我一生的珍藏。

　　每次去舅舅家，都是他親自到火車站來接，而每次回去，也是他買好車票，把我送上火車，直到火車開走，他才離開。即使后來我參加了工作還是如此。可是我卻是個很不懂事的人，有了工資，卻不知道買些什么禮物去看望他。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這個表達心意的機會了，我知道舅舅在九泉之下不會怪我，可是一想起，我還是會感到非常愧疚。

　　在送舅舅到離縣城很遠的一個地方安葬時，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在雨中，我對著舅舅的墳塋黯然傷神，默默流淚。我知道，從此以后，這個世界上就少了一個知我疼我和我親我敬的親人。

　　回到家里，我懷著復雜的心情為小舅寫了一篇祭文。

　　在我工作有了一定的成績的時候，在我成家有了美滿家庭的時候，在我住到了城里有了自己蝸居的時候，在我工作生活有了困惑的時候，在我面臨艱難選擇的時候……我總是想，要是我的小舅還健在，那該有多好！

　　舅舅，你英氣勃勃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心里會永遠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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