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攙手的散文
在自動扶梯上，我就注意到了這個小男孩。一般來說，那個歲數(shù)的小家伙引人注目通常是由于頑皮好動，他卻相反——無精打采，蔫頭耷腦，可能是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數(shù)學(xué)考試考砸了，埋下了憂心忡忡的種子；也可能和小伙伴鬧別扭，被孤立，渡過了寂寞難捱的一天；還有可能養(yǎng)了兩個星期的小倉鼠死了，只留下一只空空的籠子和半袋沒吃完的飼料……誰知道呢？反正是一份小小的憂郁，掩映在眾多成年人的褲腿間，隨著上行的電梯木然移動。
想必，攙著他手的少婦是媽媽，而在一旁一副牧羊人姿態(tài)，站得大大咧咧的男人應(yīng)該是他的爸爸。當(dāng)媽的不時彎下腰湊近男孩耳邊笑嘻嘻嘀咕著什么，可男孩不為所動，始終扳著一張沮喪的讓人不由想去親上一口的小臉。討好兒子顯然不是爸爸在大庭廣眾要做的事情，一家之主只需用他高大健壯的身軀和撐在扶手上的一只臂膀為娘倆圈出一片安全區(qū)域，另外，再在臉上保持一個拖家?guī)Э诘慕?jīng)典表情——有點漫不經(jīng)心，有點不耐煩，有點豪邁。
上到樓面，一家三口迅速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沒了。
我不是那種足不出戶，難得上街見一次世面的人，可是每次來到市中心的商業(yè)區(qū)還是會毫無思想準(zhǔn)備地被震驚，并發(fā)出一模一樣的感嘆：當(dāng)今真是一個人和商品都極其豐富的時代！和挽著我手臂的妻子身處其中，大千世界千奇百怪的多樣性就會自動向我們兩個匯聚過來。
前面一家很像藥鋪的門外立著一人多高的廣告牌，明目張膽地攔住了一半過道，卻羞羞答答地告訴你：這家店里出售可以讓男人女人一起快活的藥物……造型宛若史前生物的青年在街角生拉硬扯過路的人，拖去他們的美容店里體驗最前沿的時尚風(fēng)潮……背后豎著旗幡的小姑娘排著隊遞上樓盤促銷傳單，每平方米僅售我半年的工資……一個高挑的美女旋著曲軸一樣的腰肢擦身而過，令人血脈僨張，她居然，她居然把情趣裝就那么穿到了街上……
我不保守，豐富多樣當(dāng)然是好事，不過也會帶來麻煩，在密密麻麻的選擇跟前很容易挑花了眼，糊涂了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這不，妻子就在一面如監(jiān)獄高墻般氣勢磅礴的衛(wèi)生巾貨架前迷失了方向。我同意，選購此種貼身玩意馬虎不得，但也犯不上像養(yǎng)老投資那樣深思熟慮舉棋不定吧！妻子不理睬我的數(shù)次催促，依舊執(zhí)著地鑒定著，對比著，甄別著，掂量著。她說過，按重量價格比來算，那些紙片屬于奢侈品。身旁擠滿她的同道中人，她們儼然個個都是這一領(lǐng)域的行家里手，素不相識卻不妨礙彼此熱烈熱心、體會深刻的交流，“這個牌子好不好？你們誰用過……”“有點硬，我買過一次，夜用還好，走路會硌疼……”“不透氣，很悶的……”“我每次用都會癢……”“我只用這牌子……”“嗯，舒服，我也喜歡……”
她們對胯下之事如此公開張揚，即使說著話一抬頭正沖著我這個近在咫尺的大老爺們也毫不臉紅，毫不避諱。也是，這貨架本來就是她們的地盤，臉紅和避諱的人應(yīng)該是我。
于是，我只好轉(zhuǎn)過身，將無處安放的視線暫時擱置在與之相鄰的貨物上，同樣恢弘，同樣為紙制品，連用處也差不多，這里卻更容易讓我坦然面對。那是一大幢的衛(wèi)生紙。
忽然，我又瞧見了自動扶梯上的那位惆悵小天使。時隔半個多小時，他依然神情落寞，心不在焉。我暫時沒在人頭攢動的人堆里找見他父母，應(yīng)該就在附近。男孩被前后的顧客裹挾著慢慢吞吞地移動腳步，失神的目光無聊地、懶散地掠過身旁貨架上那些他還無法理解或不愿去理解的充滿成人化色彩的商品。他抬起一只手，是下意識動作，是他小小人生中做過的無數(shù)次同樣舉動中的一次——他攙住了身旁一個女人垂在他眼前的手。
我大為驚訝，因為男孩攙住的是我妻子的手！
我那口子也和我一樣吃驚，她低頭看靠在她腰間的小腦瓜頂，眼色如同母雞看自己翅膀下鉆出的小鴨雛。她轉(zhuǎn)頭向我投來詢問的一瞥，我一聳肩，表示也不明事由。妻子一向以聰明機靈著稱，她的眼睛一亮，歪著腦袋隨即向我傳達(dá)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我見她調(diào)整了一下手勢，將那小手整個的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然后朝我揚了揚眉毛，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小糊涂蟲還不知不覺，他困倦的目光掃過衛(wèi)生巾，掃過衛(wèi)生紙，掃過我的臉……他打了個激靈，往后退了一步，緊緊地挨住攙著他手的人，同時把半張臉埋在那個柔軟的身軀上，用剩下的半張臉害怕地望著我。我夸張的眼神像一根硬邦邦的手指，直直地戳到了他臉上。不是我存心嚇?biāo)�，你們讓我怎么辦？這小子在我眼鼻子底下和我的女人拉拉扯扯，還那么親昵……
我繃不住了，笑了出來，對著他笑，也對著妻子笑。怪叔叔這份詭異的快樂一定讓那顆膽怯的小心臟又陡然增加了幾分顫動。他終于仰起臉，想從頭頂上方去尋求最直接的安全感。然而，頭頂拋下的是一個魔術(shù)揭曉的巨大意外，哦，不是意外，是驚悚。
他呆住了，我?guī)缀跄苈牭剿哙聲r全身骨骼發(fā)出的碰撞聲。那張對我來說美貌無比，親切無比，且笑靨如花的臉，此刻對一個驚恐中的小孩來說，無異于童話故事中的歹毒巫婆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身邊。結(jié)束了短暫的驚愕后，男孩開始掙脫握緊他的可怕手掌。我那淘氣的愛人在最初的時間里并沒有松手，她以一個成年人的力氣想再多挽留一點快樂，再調(diào)戲一下自己送上門的小獵物。最后放手是看出了男孩的即將崩潰。她放得很小心，以免他猛地跌出去。
掙脫了魔掌的小可憐旋即陷入了另一種恐怖境地，四周圍繞他的盡是陌生的面孔，他似乎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孤獨和驚嚇。
“媽媽——”這是一聲凄厲，絕望，帶著哭腔的呼救。
好在該出現(xiàn)的人立即應(yīng)聲而來，小家伙一下?lián)湎蛩麄�，抱住媽媽的腿恨不得重新鉆回媽媽的身體里。不過，那已是一個初具男子漢尊嚴(yán)的孩子，他忍住了，沒有在看熱鬧的人圍觀下嚎啕大哭。
男孩父母投來質(zhì)問的目光。妻子爽朗的笑聲頃刻化解了這是一樁不良事件的可能性，她沖著孩子而不是那對不稱職的爹媽，施展出我之所以會愛上她的親切，“小朋友，弄錯了是不是，把我當(dāng)成你的媽媽了吧？不要這樣哦，跟阿姨攙一下手用不著那么難為情的……”
四周騰起一陣恍然大悟的低笑，我們夫妻對一個未成年人稍許有些過分的惡作劇罪行就此掩蓋。男孩堅持把臉藏在媽媽的身體里，不肯轉(zhuǎn)身。妻子彎下腰，雙手搭在薄而窄的肩膀上，“好啦，不要不好意思啦！阿姨最愿意和你這樣可愛的小孩攙手了……”
妻子的手心和語氣里隱含了道歉的成分，她總是這樣，先干壞事，再跟你講和，態(tài)度真誠得要命，是我愛上這個搗蛋鬼的又一個原因。
男孩扭動身體，抖落了搭在肩上的手，他側(cè)臉漏出一只眼睛飛快地乜了一眼妻子，像是在確認(rèn)她究竟是一個長得蠻好看的阿姨還是一個惡毒的巫婆。然后他猛地拉住媽媽的手，使出小牛犢的力氣，朝一個方向突圍出去。他媽媽在被拖拽的趔趄中匆忙留下一個短笑，以示禮貌告別。
其實，告別還為時過早，那天，我們和小男孩之間注定被施了魔法，因為之后我們又遇到了好多次，不是在某個拐角過后突然撞見，就是在細(xì)長的過道里狹路相逢。什么憂郁啊，惆悵啊，恐懼啊，驚嚇啊，統(tǒng)統(tǒng)蕩然無存，小男孩現(xiàn)在只為我們沒完沒了的重逢羞愧，窘迫，懊惱。他拉著媽媽的遷就和爸爸的惱火狼狽逃竄，因為把陌生阿姨當(dāng)成媽媽攙手的錯誤在男童看來簡直就是人生污點，光這就夠令人捶胸頓足，何況我們兩個見證人又陰魂不散。盡管妻子每次都不失時機地向他投送去大方可親的笑容，類似的笑容曾無數(shù)次輕而易舉地化解過我對她，甚至是對整個人世的怨恨，可在那娃娃眼里，僅僅是他要倉皇躲避的糾纏。
我們最后第二次遇到是在超市收銀的隊伍中，距離上一次碰到過去了老半天的時間，他肯定以為永遠(yuǎn)地擺脫了我倆。他抱著一堆零食興沖沖的出現(xiàn)，看上去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見到正在熱情朝他招手的妻子，他站定，咧了下嘴，或許還嘆了口氣，接著默默轉(zhuǎn)身，推著父母去了一個最遠(yuǎn)的收銀臺。
最后一面是在停車場里。妻子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揮手，最后一次無望的請求原諒。他對著我們笑了，淺淺的，羞澀的，含蓄的，短促的，但卻是真正的微笑，我根本沒有意料到這樣復(fù)雜的笑意會出現(xiàn)在一張如此稚嫩的臉上。鉆進(jìn)車門前他還把手舉到肩膀的高度，朝我們的方向微微地?fù)u擺了一下……
我看見了，妻子也看見了。
這件事過去有兩年了，依舊聰明淘氣的美人時不時還會挽起我的手臂去市中心的商業(yè)區(qū)逛上一圈，順便讓我震驚一下、感嘆一下人與商品都極其豐富的時代。她在那面氣勢磅礴的高墻下與素不相識的姐妹們交流胯下經(jīng)驗時，我會轉(zhuǎn)過身，獨自將記憶一端的那份小小的憂郁、惆悵、恐懼、驚嚇、窘迫、懊惱、羞澀以及我回味至今的笑意端出來，映照在眼下嘈雜的背景中。
這事我干了那么多次，可每次心里還會有那種敞敞的，我生命最初時期的明亮，然后一點一點陶醉，有什么正在綻放開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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